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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uotung (想飛) 看板: XiangSheng
標題: [心得] 「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心得報告(上)
時間: Mon Apr 21 08:20:22 2008

這好像是一篇遲來了廿年的心得文

可能是年紀大了想法有變
長久以來
我都比較喜愛「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可最近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1985,李立群、李國修)」
拿出來反覆聽了好幾遍
卻漸漸地改變了我的看法


基本上當然這不是相聲
而就是舞台劇
就跟一般的舞台劇一樣
以某個故事為線索來探討某個議題或觀念
只是這次用的素材是相聲


一開場的西餐廳秀場場景
這是台灣現存的一種
在形式上與傳統相聲最接近的表演型態
如果兩者完全一樣,那沒啥好說了
如果完全不一樣,那也沒有放在一起觀察的意義
矛盾之處就在於
兩者有點像卻又不太像


兩個趕鴨子上架去講相聲的主持人
一開始就被迫提出了一些急就章的思考方向:

相聲是否只是一堆笑話的集合?
相聲是否只是一種不協調的描述?(本因坊海鮮館)

結果都很難笑。

搞到最後
本來兩個隨便說說話就能逗得大家笑翻天的秀場主持人
反而連話都不會說了
不只不像相聲,連自己的風格也丟了
因此他們發現不能這樣搞

在正式進入「相聲」表演之前
兩位主持人還是很誠實地暗示了觀眾:「第三隻毛毛蟲說謊話」
因為後面真的沒有毛毛蟲了
他們不是把自己定位在傳統相聲表演的後繼者
他們只是用相聲去探索舞台劇的元素


那,是不是把相聲的稿子念出來就算是「講相聲」?

可是老段子跟現代人的隔閡可不是普通的大
不但用字遣詞感覺不自然(年頭、繁茂、這裡有一個虛字)
連裡面所提到的事件(九年國民教育、消除文盲)都已經年代久遠

這樣一來,說北京話、捲舌、穿難看的衣服也是相同的問題
對於不熟悉相聲的人,包括兩位主持人在內
這堆本質上離開大家的生活很遠的東西
不但會拉高接觸相聲藝術的門檻
連表演者本人都無法掌握這種表演型態的核心

兩人毅然決脫掉了一身奇怪的衣服、丟掉稿子
丟掉相聲的內容、只保留了「相聲」這個招牌
從最貼近生活的經驗中找題材
做了第四隻毛毛蟲
掛羊頭賣狗肉直接切入「笑」這個本質問題
於是乎出現了第一段「台北之戀」






「台北之戀」基本上就是一齣「用說的舞台劇」。


演員對此駕輕就熟、立刻進入狀況
觀眾熟悉的東西與場景又都出現了
頂好廣場、西門町、咖啡館、搭訕、失戀、寂寞的現代男女、
附庸風雅的都市人、沒頭沒腦的愛情故事、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只對暴力與災難才有反應的疏離感


不是相聲,但觀眾的笑聲又回來了


可是仔細檢視這些令人發笑的內容卻令人冷汗直流
心碎之人執拗的詛咒、無緣無故被罵賤、手指頭被燒焦、傷害性的眼光、
掉到水溝裡、老闆慘叫

讓人不禁想問:「是不是有人笑的時候就是有人被傷害了?」


而這會不會是一個能跨越時空存在的關於「笑」的特性?



到此本劇提出了問題:


「剎那間的永恆是否為我終生所追尋的標的,抑或是我期待的終點?」


女人會出現在主持人的生活完全只是偶然
兩位秀場主持人講相聲也是偶然
舞台劇與相聲間出現對話也是偶然

「偶然」,向所有的人發問了。


假設這個短暫的剎那
能像個小小的燭光
協助我們去探索某些東西的永恆本質
那傳統跟現代、相聲與舞台劇之間真的會有絕對的隔閡嗎?
三年、三月、三分鐘、三秒鐘不都是曾經?
這中間難道沒有什麼終歸是保留了下來?
如果我們不去把握的話,來自偶然的這一切就會回歸偶然
女人消失在人群、我也消失在人群
剝,沒有了,只留下一個「牛油擦了沒」這種不痛不癢的殘渣
很殘酷、很無奈,但觀眾又都笑了


但如果真的有東西穿越時空留了下來
那麼哪怕是僅百年歷史的相聲
我們的記憶中甚至能有更久之前的經驗塵埃
唐朝、戰國也只不過是我們的前輩子




站穩了這一步
剎那與永恆、當下與歷史、這裡的舞台劇與那裡的相聲就建立起了聯繫
我們就能夠自在地回到1963年,
探索相聲薪傳至台、最後被搬上這個秀台的經過了


而「笑」的線索,就是讓我們目睹
每個年代、每個偶然的小故事
它從充滿喜怒哀樂變成殘渣的過程

為什麼偶然這麼沈重?
為什麼有時候面對沈重我們會笑?


這個問題一旦浮上檯面
說相聲的舜天孝、王地寶就真的現身了


作者: juotung (想飛) 看板: XiangSheng
標題: [心得]「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心得報告(中)
時間: Fri Apr 25 10:08:58 2008

關鍵字:有、無、偶然、剎那、永恆、歷史、笑


「電視與我」與「防空記」其實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階段


在「電視與我」裡面
一個新的存在「電視」誕生了,向我們顯現。
樂觀、進步、協調、對稱,一切都那麼正面、那麼欣欣向榮,
所有的懷疑都因事實的現身而銷聲匿跡

所有的事物都「是其所是」:
野饅頭賣野饅頭、雞雞頭賣雞雞頭、麵線賣麵線、麻花賣麻花
球迷是球迷、老廣吃狗肉、小孩耍任性、水電行的小徒弟會打洞

既然事情就那麼單純、既然大家想法都一樣,那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批人不懷疑到連尿和泡菜都分不出來
還吃得挺開心的

因為不再懷疑,人群齊聲歡唱,人云亦云、笑顏逐開。
A:「群星在天空閃爍~(唱)」
B:「閃亮。」
A:「閃亮~~~(唱)」
人家說什麼就什麼吧!
反正我又沒真的看過群星會


因為有共同的想法,到哪都是一窩蜂帶著笑容往前邁進。
彷彿這一刻將成為永恆般,
百花開放、四海一家,人間溫暖,四季如春。



可是,在這個什麼都「是」、什麼都「有」的時代裡,
有個東西卻悄悄地消失了。

「我」在哪裡?


我畢竟有個家,但任何人都可以任意進出,
我不再是家裏的主人,
連瓜子都不能隨意支配。
而不能支配,還能稱為「有」嗎?


「我」只能任憑世界在我的體內繁殖
「我」,只不過是世界。

既然「我」沒有了,那有沒有電視,於我又有何差別?
於是,電視也消逝了,只留下一個不痛不癢的殘渣,大同寶寶。


大家很殘酷地又笑了。


王地寶,這個跨越時代仍能存在的角色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我偏偏要把我的小狗叫小孩!」


「我」總是可以跟你們不一樣!
你們臨江門大隧道再大,也不過就只是防空洞。
而我自己也有屬於自己小眾的防空洞。
大家都只是怕死在躲轟炸,你們沒有比較了不起!

就這樣一個思維的轉向,王地寶帶我們回到了1943年的重慶。



可在這個小防空洞中,什麼都「不是其所是」了。


防空洞不是防空洞、琵琶古曲不是琵琶古曲、
魚頭不是魚頭、烤鴨不是烤鴨、乳豬不是乳豬
桌子不像桌子、椅子不像椅子
連歡迎人來躲的招牌都任意得辭不達意。
(當然就沒人會來了)


「我」維持住了,可是卻和世界切斷了聯繫
我成功的攻佔了「我」
但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有」了
只剩下我一個,封閉在孤零零的「我」裡面


世界與「我」,真的是魚與熊掌嗎?


更糟糕的是,根本的問題並沒有獲得解決
防空洞換了,可是鬼子轟炸並不會因此停下來,
不管你是跟著大眾走、躲在臨江門大隧道
還是一小撮人、躲在小眾的防空洞
不管你的心靈再普通、再獨特
鬼子還是猙獰地等著消滅你的肉體,亂轟亂炸
讓你只因一個隨隨便便的偶然就回到虛無、連渣都不剩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支配權
世界和「我」,都不是我有的


老崔首先沈不住氣了
他想喝歷史,
打算在歷史也被鬼子帶走前喝了它
他要在歷史裡找尋自己的永恆存在,把歷史當新的防空洞。
「木馬沒了,我還有竹竿,竹竿沒了,我還有媽媽的兒歌來安慰我...
我可以挺得住偶然對我的襲擊...」他說。


不過喝歷史也得有方法,沒辦法直接喝,
歷史不是史實
史實是酒膏
我要喝,就得加入新酒、陳紹一起喝
歷史是一種混合物
歷史就跟小說一樣,都是混合物
裡面有很多的「我」、很多的「世界」,以及一點點的史實


------------------
順帶一提,在「這一夜」裡,
嚴歸白譚(言歸白談,言歸正傳只是串場用的)爭誰做政府時
白譚有提到「你的歷史已經變成小說了」,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當歷史和史實可以做區隔後
歷史與小說的區隔就顯得十分薄弱了
------------------


老崔酣醉了
舜天孝一直在旁邊清醒地提醒他要澄清一些模糊的說法
而老崔因為喝醉了,只一直用「不要管,這是有歷史的」來搪塞。
最後,這幾個酒鬼又跟之前一樣
搞到詩不是詩,
外人聽不懂,只有他們幾個拍案叫絕、欲哭無淚。


酒後吐真言,把老崔心中的秘密給逼出來了
其實老崔根本就知道歷史裡也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歷史」裡沒有「他」,「他」裡沒有「歷史」
只有在喝歷史的時候,由於方法上的限制
他才得以囫圇吞棗一下,把自己和歷史混為一談
等到他喝光的那一刻,就是酒醒的時刻
醒來後,他就會記起所有的一切,終歸灰飛煙滅

可是,他不能說出這個秘密
他選擇忘掉這個秘密
媽媽的兒歌安慰著他,雖然媽媽也不在了
但能忘了這一點,是多麼甜美的事啊......
面對鬼子的轟炸,
老崔關起了門,停格在1943的防空洞裡
他的悲喜與世界無關。

關起門,老崔看不到死,可也看不到生。


因此舜天孝、王地寶沒有就此打住
帶著這個秘密,繼續追問有關笑的線索
現在目標更明確了
他們想知道,人類為什麼選擇人云亦云地記得、又為什麼選擇自我封閉地遺忘
而這又跟「笑」有什麼關係。

(待續)


作者: juotung (想飛) 看板: XiangSheng
標題: [心得]「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心得報告(下)
時間: Tue Apr 29 18:33:10 2008



「記性與忘性」是比較難理解的一段


徐志摩的「偶然」,像鬼子飛機一樣,
從不搭調的鑼鼓聲中飛出來點題。



據說歷史裡除了人名外都是假的
而小說裡除了人名外都是真的
大家不妨來想想看,舜天孝和徐志摩的故事是歷史還是小說?



人的記性,很重要。

有時候我醒著,會記得所觀察到的很多事情
可生活中總有些時候我會進入夢遊狀態
感官被遮蔽起來
我得像舜天孝唱歌一樣,把別人告訴我的答案「當作」真正的答案
或著像老崔一樣,靠著自我欺騙把這些斷裂的記憶「當作」沒斷裂
才能拼湊出「我的世界」的全貌


完全不夢遊的神和總是在夢遊的白痴不能說沒有
但什麼事都只記一半,這才是常人

而這種半有半無、半真半假的東西
就是我真正所認知的世界:一個集體創作的世界



規則乍看之下很簡單:

消失了的事情被你記住了,就會痛苦         (例如老崔)
存在的事情被你忘了                       (例如電視與我裡的群眾)
你不痛苦也會使別人痛苦,因為總有人記得   (王地寶就記得:「我」還存在)

可是明白了這個規則
就能使我們超脫痛苦嗎?



王地寶不信邪地想要試試看這個規則
可是,每次只要一到了「我與我以外的事物」的界線模糊不清、甚至被打破的時候
他就會又上當了


王地寶喜歡聽戲
如果他能夠總是置身戲外,
那對他而言,有好戲看就能很快樂

王地寶的童年充滿著廟後踢毽子、池塘邊打陀螺的回憶
如果他能夠自絕於所身處的時局,當作沒看到
那他也能超脫集體的苦難、只保留最快樂的童年記憶

可是他不能,我們也不能。


世界很荒謬,可是自我很寂寞
我總是會想要有家當主人、又想要請人來家裡玩
我總是會想要有屬於自己的防空洞、又會想走出我的防空洞
這是最深刻、也是最神秘的真理


因此,群我有區別,但沒有界線
因為雙方有互相滲透的傾向
而既然整個世界、整個歷史、我,都是大家的集體創作
那真實和虛構、快樂與痛苦、存在與空無
也何嘗不是這樣「有區別、但無界線」?


記性,是對於存在的確認
但追根究底,這只是我的偏見
我以為空無就是什麼也沒有


如果說「記性」就是對存在的確認
那「忘性」就是對空無的掌握了


在生我之前、死我之後,「我」並不存在
但我還在空無中旅行之時,世界並非就是一片空無

所謂的空無,似乎只不過是我們不小心遺失了行李的地方
或者,在我啟程往下個目的地時
有人的腦袋瓜擋住了「爆竹一聲除舊歲」的下聯(桃符萬象迎新春)
讓我一時忘了存在與空無只是相對的?

(按:「桃符」就是春聯)


存在有某種「有」
空無也有某種「有」



存在的消逝,對於存在本身很殘酷
可是,我們對此發笑了,
這種「忘性」,是否就像搖籃喚起嬰兒在羊水中的記憶一般
喚起了我們在空無時的記憶,使得我們渾然忘「我」、放肆大笑?



記性使我們痛苦
但忘性卻使我們發笑
但記性、忘性也只是相對的
人人都有,但因人而異
就如同人的嗜好一樣,有好多種。
大家可能都喜歡聽金鈴子、吃爛肉麵
但可不一定都喜歡看人出殯、面對死亡

至此,本劇即將走到終點
帶我們來到相聲的發源地,北平。




首先,從後面的劇情發展我們可以知道
其實在兩人在北平登台時,舜天孝早就已經在直隸大地震中身亡了
而出殯與溜鳥,則是象徵送死與營生
活著的王地寶選擇面向死亡找樂子
而死去的舜天孝則被安排執著於生存


王地寶藉由看人出殯體驗死亡
當死亡無害地來到
他就能藉此體驗那種紙錢丟上去動都不動,
但掉下來時像雪花一樣散開來的虛無感

死亡本身是一種存在的消逝
可是人卻喜歡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
各式雜耍、各式吹鼓手,甚至請出六十四個槓夫來撐場面

即使不堪如與他同名同姓的王地寶
也有一槓二抬、八大胡同相好的姑娘、當舖老闆來為他送行

經過的大花轎也提醒著我們
即使這麼多人死了
還是有東西在


面對消逝,我們卻激發出了更豐富的存在



相反地
舜天孝執著於生
不管他如何處理營生的問題
他所養的鳥還是終究被鬼子炸死
躲得了Liverpool,也躲不了Port
最後自己和鳥兒雙雙死於偶然,回歸空無


可什麼是空無呢?
人死了之後將往哪兒去?
死去的舜天孝作證說,那就像是夢境,就像是一場沒觀眾的演出


跟王地寶充滿「觀眾」的喪禮不同
舜天孝的死,
就像那三位沒名字的義和團員、有名字但自絕於觀眾的老崔老田、
以及那位不會笑、消失在人群裡的小姐一樣,
而每個時代都有像這樣活著但等於不曾存在過的人



舜天孝、王地寶也會死,但他們畢竟試著提起燈籠追尋一些笑的影子
雖然這個燈火如此的朦朧、微不足道


執著於生的那位舜天孝
身故就失去了觀眾
就這樣在永恆的時光中的某一點停了下來
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沒有祭文,也沒有訃文,沒有人發現他消失了



兩位秀場主持人又現身了
他們比舜天孝、王地寶幸運,因為他們的演出有觀眾

不管大家認識還是不認識,能夠在同一間屋子裡面共聚一堂
都是很不簡單的事
這個特殊的緣份,使得表演者與觀眾互相成為對方存在的證據


偶然能奪走我們的存在,卻也能賦予我們存在
甚至還能使剎那深化為永恆
讓我們的存在不斷地由下一隻(不管是真的假的)毛毛蟲傳下去



我,作為一個可與群體區別的存在,
畢竟得莊敬自強、忍受寂寞
只是有時候我也很脆弱
需要大家的掌聲、需要來自世界的回應、需要剎那中隱藏著的永恆

大家偶然聚首的笑與淚、大家的掌聲就是我活著的證據
世界在我體內繁殖
而我也在世界寄生


大家笑成了一團,
就在這個剎那
世界不荒謬而我也不寂寞。
存在不見得美
而空無,也不可怕。

就算相聲死了
他的靈魂「笑」也不會死

只要人們對永恆還有盼望
笑就不會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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